SEVEN

您拨打的用户正在赶来

蓝河一个人坐高铁，靠窗的位置，外面是夜色下的农田，寂寥无声。

这一路太长了，他坐了有五小时，却还未到达目的地，仍然在路上——他有很多很多个这样在路上的夜晚。

最初那一次，他跃跃欲试忐忑不安地去了，而后捧着一整颗破碎的心回到家里。

那个时节的西湖其实不适合营造恋爱气氛，绿得冷清。叶修和他散步，每走到无人的河边就担心蓝河一个激动把他推下去进行一次预谋已久的谋杀。而蓝河，确实心怀不轨，但是是针对个人的，而非什么网游里的为非作歹。两人各怀鬼胎，走路带风，谁都顾不上欣赏什么美景。

绕了一圈又一圈，再这么走下去腿都要断了，而且风景凄清得让人直想出家。蓝河再三犹豫，知道话说出口是万劫不复，却也实在憋不住，颤颤巍巍道：“叶修，你……你想谈恋爱吗？”

“啊？”叶修一听却是一愣，侧身看蓝河。他是何等的人精，一看对方神色就知道接下来还没出口的是什么话，心思百转千回，最终还是单薄道，“有荣耀就够了。”

蓝河好似预想过这般回复，又直接了当地追问：“我的意思是，你有喜欢的人吗？如果有，那我不打扰，如果没有是更好，我……”

叶修截下他的话，“吃藕粉吗？”

他平素从不做这种打断别人话头的事，实在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心里也不知怎么有些难耐，这难耐一下子说不好是为什么，只能转移话题，转得毫无风度可言。

吃藕粉吗。

蓝河预想的那五千多次拒绝和一次答应中，从没有出现过这句话。他比被告白的人还要当机，整个人懵圈了，愣了足足半分钟，才去看叶修的眼睛，从眼睛里看到那个人说：

“不了吧……”

是一种非常委婉的拒绝，当然也符合叶修的性格。叶修就是和谈恋爱无关，或者说和“与蓝河在一起”这件事无关。

只不过厉害就厉害在，人家拒绝会说“你是个好人”，轮到叶修，则身体力行诠释了一番什么叫恋爱初哥的束手无策。

第二天蓝河就回家了，一路上够伤心也很尴尬，回到蓝雨面对笔言飞渴求的小眼睛，甩了一袋藕粉在他脸上。

他不至于悲伤欲绝要死要活，说到底，他做了自己能做到的事。不行？那就不行。前面二十来年，蓝河都是这么过的。叶修只是偶尔遇见的一个喜欢的人，会慢慢忘记的。

往后是兴欣的季后赛，蓝河感觉当时叶修能放下荣耀陪他竞走了那么几圈，已经很够义气了，因此作为报答，他义不容辞、坚决果断地将笔言飞压在蓝雨替他工作，登上飞往s市的飞机。

“怎么样？”笔言飞好奇的小眼睛盯着他，“有什么感想？”

“感想？”蓝河想了想，“挺酷的啊，很高水准的一场比赛。”

“呸！我没看直播吗？”笔言飞暗示他，“我说人，对人有什么感想。”

“哦！”蓝河来劲儿了，“我总觉得孙翔有种似曾相识感，回来后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你看过没头脑与不高兴吗？而且他长得挺好看，只比周泽楷略逊一筹。”

笔言飞瞧不起他，“颜狗。”

退役后叶修还是回网游，某次战场上二人角色相见，都突然有了一种经年隔世之感。

叶修奇迹般复出的后半段旅程里，已经没有蓝河的踪影了。

“hi！”蓝河和他打招呼，“好久不见。”

叶修笑笑，“好久不见。”

一切俗套的故事好像都是这样，第一次苦于无缘，相逢后又燃爱火——

“试试吗？”某一次boss战结束，两人操纵角色坐在山崖阴面，看着不远处还没更新的战争遗迹，叶修的声音通过耳麦流入系统再传到蓝河耳机里。

蓝河一愣，无故想起当年那句“吃藕粉吗？”，闷声笑得停不下来，半晌才慢悠悠道：“好啊——”

他拉着笔言飞，“哥哥的春天来了，你求我，我就传授你经验。”

笔言飞感动万分地跪下了。


高铁停靠站台，三五分钟的停站间隙里又上来一些人，有两个年轻女孩坐到蓝河身边，兴致勃勃的样子，小声聊着天。

声音透过蓝河的耳机传进他耳朵里。

“要说职业选手，我还是喜欢黄少天啊！又可爱又厉害，真想抱着他哄他入睡。”

蓝河一呛，觉得这个崇拜的路线好像有点走偏了，身体轻轻转向窗户不欲多听。

“那你做梦吧，这些职业选手都是单身狗，你想魂穿到他们女朋友身上都没机会。”

“也有不是单身的啊。”第一个人说，“像方明华、叶修……嗯……”

“叶修谈恋爱跟玩儿似的。对象不明、进展不明，出现得比boss刷新都随机。”另一人吐槽，“怕不是在玩什么galagame吧。”

蓝河手指一缩。

“你发现没有啊？前几个月两人好像一见面，叶修就发微博，恩爱秀得特频繁。但是最近都没有了。”

“哦～分手了？”

“那否则呢。”

蓝河翻了个白眼，低头玩手机。他打开qq，看到置顶的那个人，最后一句回复还是在六天前。

叶修恩爱秀得比较频繁——那的确是的。至少开始是。

那个时候蓝河总是像今天这样，坐在飞机上，靠着窗户，越过长远的距离来到杭州，叶修也同样常到广州。他们去吃饭、买东西，晚上回到酒店，靠着玻璃窗聊天或者做爱。

居住地玩腻了，他们就打开国家地图，给广东和浙江两个省会做连线，然后取中心点，到福建或者江西去，有一次甚至悄无声息跨海溜达到了台湾。

这距离对他们来说从不成什么问题，至少一开始是的。

叶修通过发微博给予蓝河安全感，蓝河也小心掩盖着自己的身份，以此保护叶修。

热恋过去，一些新的阶段到了。比起刺激，他们更渴望稳定的家庭生活。曾经抱着手机从早聊到晚，话题从不枯竭的人，后来见了面，想的却是多少小时以后又要面临分离。

可能再早十年——蓝河想，再早一点，就可以仅凭爱意将对方保有。

而现在，他们都过了那个脆弱时能被千里外另一人发在屏幕上的文字安抚好的年纪。

“我不想再这样了。”有一次蓝河没买到机票，难得的假日，他只能坐着高铁，七个多小时一路浑浑噩噩浅眠，独身到杭州。

叶修愣了愣，也心疼他，“你可以在家里好好休息。”

蓝河：……

他们都不是会吵架的人，可那一次，还没好好温存过，就已经不欢而散。

蓝河身边的人还在喋喋不休：“秀恩爱分得快啊！”

“太可惜了，听说戒指都买好了……”

“你从哪儿听说的，我这儿的消息怎么说是房子都看好了准备签合同呢。”

两人齐齐异口同声：“我是在电竞八卦号/电竞娱乐台看到的。”

蓝河无语，缩起来的那根手指上有一枚由十几个纤细菱形连起来的戒指，没有钻，却依旧闪闪发亮。他当时问叶修去哪儿挑的，叶修的回答非常在情理之中：他提供卡和戒号，兴欣三个姑娘兴致勃勃逛了一天买回来的。

过了几天，蓝河给他快递过去一只闪闪发亮的大金戒指，足足12克，戒面上一个大方块，上面雕着福字。

“不好看也戴上，保平安呢。”蓝河瞎扯。

“你是不是只想影响我的操作？”叶修问。

蓝河被戳中内心，支支吾吾下线后，手里翻来覆去把玩一只酒红色的戒指盒，笑了起来。

他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也是在那一次蓝河迫不及待，多辛苦也要去叶修身边，想当面将心意赠与，没想到一直从落地别扭到离开，没能成功。

也是从那一次开始，他们的话题越来越少，叶修很忙，蓝河也是。有时一句晚安是他们一天中仅有的对话。或许夜深人静时会辗转反侧，思念与寂寞在眉间游走，却也宁可一个人心烦好过两人继续拉扯。

蓝河说：“飞，爸爸的春天要过了。”

笔言飞吓一跳，在柜子里翻了半天，找出那袋两年多前蓝河带给他的藕粉，泡了一碗递过去：“淡定，如果可以挽留，那我们就不用多担心。”

“怎么挽留？”蓝河来兴致。

“呃……下跪？”

几乎同时，陈果问叶修：“最近不请假？”

叶修在显示器后面只露出一点点头发，带着耳机摇了摇头。

陈果转身对上苏沐橙和唐柔担心的眼睛，比起现在这种宁静，她们当然更喜欢那时候揣着叶修给的卡，三人一起逛街挑挑拣拣的日子。回家后给叶修介绍：这个是什么什么衣服，版型特别好……这个包最近很火……送给你了！谈恋爱要穿得像样体面。

叶修举着杯子，无语：“送给我？这个不是刷我的卡买的吗？”

女孩们闹他，方锐和魏琛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从后面踹叶修屁股：“装模作样！”

显示器前，叶修带着耳机，知道陈果的意思，也知道他和蓝河之间出了问题。有时仅凭一句早安，他要从中幻想蓝河这一天的生活轨迹。他的小朋友慢慢开始不喜欢旅游了，好像也不会再到处觅食找好吃的饭店，不看超级英雄电影、不和朋友聚会。

或者，是一切照旧，只是不会再做什么都告诉他了。

25岁以后，熬夜不那么容易，短时间内两地奔波也会让人嗓子哑个几天，一切身体反应告诉他，年龄上去就是上去了，从前的不知疲倦好像只是个bug，总有一天会被修复的。

蓝河说“我不想再这样了。”后面还连着一句“我好累”。


高铁再次停站，这次只有人上车，睡着的人被吵醒，女孩们稀稀疏疏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她们比起游戏，好像更熟悉选手们的私生活。

“异地恋都是这样的，一开始很有热情，慢慢就不行了。离得太远了啊，想出去吃个饭都没人陪。而且有时候比起在飞机上的时间，从家里到机场好像更久。”

“我是绝对不会谈异地的，想想就很惨，和网恋有什么区别。万一时间不巧，什么情人节、520在工作日，那最多互相发发红包了吧？一点仪式感都没有。”

蓝河想，没错，我也这么感觉。

他自己是个很有仪式感的人。告白要当面、告诫自己彻底放弃也要到现场，看着那个人才行，送戒指要当面、哪怕分手也得是面对面互相诅咒或者祝福。仪式感让蓝河感觉自己做到了一切能做的，再往外的不是他可以控制，所以没有就没有，可以舍得。

他在这辆高铁上六个小时了，夜晚十点三十分，他给自己的置顶打电话，机械的声音反馈回来：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于是再返回qq发消息：我还有一小时到杭州，你来吗？

叶修匆匆从椅子上站起来，只觉得预感成真，难得遇见事情却不想面对，连消息都来不及回复，从衣柜里随便抓了一件t恤套上，揣上手机和钱包。

魏琛和陈果在外面的客厅看电视，被突然准备出门的叶修吓了一跳，问：“你去哪儿？”

叶修神情不见轻松，撂下“高铁站”三个字就走了，留下另外两人面面相觑，陈果突然蹦起来挨个敲苏沐橙和唐柔房门，眼眶红了，着急地问怎么办。

魏琛插话，说能怎么办，都是男人，不至于要死要活的。

唐柔安慰陈果，“往好了想，说不定要和解呢？”

“你没看到叶修当时的脸色……啧啧，情况不妙，估计是聊了啥。”魏琛道。

“叶修真的很喜欢他。”陈果看上去特别不甘心，她向来抱着那种但凡在一起就会修成正果的天真。

“叶修真的很喜欢他对象吧。”蓝河邻座其中一个女孩说。

“那当然啦！平时不发微博的人能改掉习惯，这不说明问题吗？”

“唉……那也分手了。”

“没关系啊。”女孩说，“再找一个呗，又不是找不到，应该会有很多人想当他女朋友吧。”

蓝河头顶着窗户，心累得叹了口气，耳边嗡嗡地全是“喜欢”“分手”“秀恩爱”“再找一个”，耳机里音乐声很轻，孙燕姿的克卜勒一遍遍循环，等到第二十遍唱“等不到你/成为我最闪亮的星星”的时候，高铁停靠，广播通知旅客到达杭州东站。

此时，叶修的消息发来：我在出站口。

蓝河随身物品很少，只有一只棕色的双肩包。夜色沉重，他低头闷声走着，知道今天这个做法很冲动，不过也冲动得深思熟虑。总要有人迈出那一步，他蓝河选择做个身先士卒者。

一路愣神，等出站后才发现手机上有三通未接来电，他打回去，一抬头发现叶修就举着手机站在不远处，两人四目相对。

“hi，好久不见。”蓝河道。

叶修也说：“好久不见。”

不是白天，出站的人很少，到这时候蓝河反而豁达起来，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之前给你打了个电话，那时候在忙吗？”

叶修没听见，他的手机到晚上会自动进入免打扰模式，想了想说：“在来的路上。”

蓝河不想计较时间先后，高铁站附近的快餐店还在营业，灯光透过玻璃门投在地上，一块块正方形的黄色倒影。

“我们不能再那样下去。”蓝河边走边说，“结不了婚，不在一个地方，日子过得太玄乎了。未来十年、二十年，都要两地奔波，通过手机聊天吗？”

两人从一排排快餐店门口经过，神情一会儿亮一会儿隐没在夜色中，叶修突然难过起来。

他难过是一件很少有的事情，通常情况下，他要做的事情通过努力和运气可以达到，而眼下这件，由于牵扯到另一个人，令他感到无处使劲。爱情说起来两个字那么简单，却不是努力就能做好的。

蓝河还在说：“我半个月前就想分手了，本来是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却还是想要亲自过来。半个月后我站在这里，深思熟虑过，冷静了一点。”

“嗯。”叶修道。

“没有开玩笑，我之前做好了一切分手的心理准备。”蓝河停下来，躲在暗处。

“你说你冷静了一点。”叶修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臂。

“嗯。或者，不是冷静。你杳无音讯的时候我也很想你，一时爱意上头，觉得分手真的很不合算。”蓝河说。然而，他今天来不是为了剖析自己，是来讨一个确定的答案的。“我在思考我们的未来，那个时候你在干什么？”

叶修渐渐松了手。

蓝河一时间心都凉了。

“去年退役我在上林苑附近买了房子，上个月交房。”叶修说。

“哦。”蓝河干巴巴回复，“装修得怎么样？”

叶修神情不明，叹了口气：“没装修，在联系中介卖房。”

“怎么了？！”蓝河心头一跳，之前的话题全忘了，急得抓住叶修，“你遇到困难了？需要多少？我那里还有一点……”他思绪纷乱，凑得极近，叶修这时才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熟悉的生动。

“有另一套房子，小区设施完备，地段很好，交通方便。”叶修缓缓道，“卖了这里的，手上能动的钱就够买。”他一边说着，看到蓝河眼神满满暗淡下去。

“那套房子离蓝雨基地只有二十分钟。”叶修把剩下半句话补完，他感到委屈，费力不讨好地做了些只感动自己的事情。

蓝河愣住了。

大概有一分钟那么久的沉默，蓝河才开口：“卖了吗？”

他看上去特别着急：“别卖……天啊，我……”他闭了闭眼，一字一句道：“我辞职了。”

“……”

两人对视着，看对方瞳孔里的自己都好像在看一个纯种傻逼。



尾声

酒店落地窗外夜色沉沉，高架上的灯亮如星河。蓝河裹着浴袍从浴室出来，拉开双肩包找出一只酒红色皮质的小盒子，远远抛给随后出来的叶修。盒子里躺着一只素圈戒指，外表圆润光滑，只在内侧刻有C打头的品牌名。

当晚叶修外宿，第二天也是，等到第三天叶修终于返回上林苑，一根手指上套着两个戒指，特别娘炮。

众人一看脸色，就知道结果尚且可以，纷纷松了一口气。

第二年情人节，叶修又买了一枚戒指，上面一圈碎钻，闪闪发光。

同年年末，蓝河送回一只长得像钉子一样的18k黄金戒。

第三年，叶修将戒指放在蓝河枕头底下，戒面上两个T字，末端围成一圈，其余部分都是碎钻，蓝河回赠一枚v字形钻戒。

“他们在互相攀比谁送的贵吗？那么多一只手哪里带的下？”方锐纳闷了。

“不用管他们。”魏琛说，“暴发户。”

新来的女队员却一脸向往，“可是前辈们，女孩子都喜欢这样有心思的男人啊，所以剩下一些情商低的直男们只能单身了……”

直男方锐和直男魏琛：……



end